來源:《美文》雜志 時間 : 2024-12-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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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從井里打上來
誰家的雞起頭叫幾聲,滿屋場的雞就都叫起來。天還未亮,沒泛出魚肚白,有人家就起床勞作了。打豆腐的早早開工,吱吱呀呀是搖漿的聲音。田里有人趕早放水,水車車水響得分明。
咚的一聲,木桶扔進井里,睡在附近廂房里的我被準(zhǔn)時驚醒。一轱轆爬起,洗漱畢,天色初亮,拿本書在門前的紅石小橋上晨讀。來往都是打水的人,扁擔(dān)被壓得一晃一晃,水從桶中漾出來,淋濕祖屋后的小路。挑水人總愛逗我說話,言,伢子,何苦讀書,起這么早做甚?不遠處,養(yǎng)鴨人趕著鴨群出去,入到屋場后的水圳里,任其隨波覓食,聒噪的鴨叫聲漸行漸遠。剛安靜片刻,附近雞爪子樹上又滿是鳥鳴,跳上跳下。
有霧沒霧的時日,路上總能遇到早起撿狗屎的老頭。他一手提撮箕,一手拿耙鉤,時不時在路邊彎腰用耙鉤往撮箕里撿狗屎,送到菜地里作肥料??傉f,人要勤快,天上掉東西都須起得早。別個笑,天上掉的就狗屎么?不氣惱,答,撿到就算走狗屎運。稻田里,禾苗正抽穗,青得讓人欣喜,心情會莫名好。
屋場里前腳叫賣白豆腐的剛過去,后腳撿米豆腐的又前來。用鑌鐵桶子裝著,一塊塊黃澄澄,我愛聞那堿味復(fù)合米香的清氣。晨間,能送上門就這或白或黃的兩樣素菜。若要買魚肉,須去街上,趕早挑新鮮的,用稻草打結(jié)捆住肉,或從“腮幫”上穿過魚嘴巴,一路提回來。有人道,稱肉買魚,辦伙食啊?笑答,有客來,小菜不上桌!
屋場前后的水塘,白霧蒸騰,逐漸散開,映出天上云霞。長腳的水蜘蛛,在水面飛快漂過,起不了波紋。伸進水塘的石橋上,有女人家邊洗衣物,邊思忖著今日的活計。魚兒浮出來,被路過的孩童瞧見,就是一瓦片打過去,魚兒瞬間沉下,瓦片還在水面翻飛。
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騎單車出門的人走了一個,又一個。上學(xué)的細伢子會叫,慢點,搭車!也不管人家接應(yīng)不接應(yīng),幾步跑上前,抓住后座,一躍而上。那單車搖晃幾下,穩(wěn)穩(wěn)向前。搭不到車的同學(xué),三五成群一起走出屋場,追跑嬉戲,大人遠遠見著,喊,還莫快點,要打上課鈴了!沒人心急,看路邊水牛吃草,灰白的舌頭伸出來,風(fēng)卷殘云。
趕腳豬的人進屋場來,一手搖鈴,一手拿竹枝,口里間或呵斥,喔哧喔哧!腳豬大搖大擺,嘴中哼哼不已,尾巴左右甩著。路人笑,又走早人家?答,伴豬婆吃水酒,趕腳豬走人家,同樣道理。天色大亮,這關(guān)頭,曬坪里哪家婆婆正預(yù)備晾曬新制的薯膏,邊掃地邊趕雞鴨,嘴里出聲,吔嚯呀嚯?yún)洁胙洁?!雞鴨撲楞著翅膀跑開,一會又圍將過來。
日上三竿,小孩上學(xué)去了,大人下田做事,老人出房曬太陽。搬把凳子,手杖放一邊,屋里養(yǎng)的狗乖巧趴下。別家的貓路過,狗立馬驚起,狂吠不止。那貓也毛發(fā)豎立,嘶嘶作聲。老人罵,扁毛畜生,不得安生,就是一手杖打過去。貓狗疾跑,上房的上房,溜達的溜達。
園中新摘的菜蔬還帶著露水,窗棱上昨夜留下的蛛網(wǎng)也被清除。豬欄里生豬叫喚,許是還未進早食。出門殺豬草的大嫂,提回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一籃空心菜,往豬欄中丟下,就忙活別的去了。有女人家準(zhǔn)備串門,昨夜就想好的話題,不知要打幾個哈哈。
屋場早間,總這樣不得消停。
日子在屋場打滾
每每午后小憩,恍惚中我總能聽到雞鳴聲聲。惺忪睜開眼,總啞然失笑,身處都市,哪有雞叫?許是我兒時記憶太深,時空變幻中生出錯覺。
那時屋場里到處有雞。刺蓬旁,土溝里,荒園中,村道上,細細覓食,腳爪刨地,尖嘴啄食,不慌不忙。午后,都在樹蔭里房檐下歇息,不時會引吭叫幾聲。和清晨雞報曉不同,不會此起彼伏,往往只一只叫,清脆悠遠,整個屋場都能聽到。那刻,太陽直勾勾從天幕上望下來,屋場的人和物都在午睡,沒甚動靜。
睡在西廂房里的我卻醒了,直起身來,臉上還帶著竹篾墊子印。屋外靈官園里的樹上,蟬鳴叫一會停一會,透過遮陽篾墊照進屋的光線跟著一顫一顫。母親也醒了,道,幫我篩碗茶來。我走到灶屋,從大包壺里倒出清涼的冷茶。里面放的老末葉,茶水呈褐色,還泛出細細的泡沫。父親跟著起來,死命抽紙煙。
老家人將白天以午時為界,分為上晝和下晝。清早各家各戶忙碌過,男人下田,女人收拾菜園,老人家閑坐,不用上學(xué)的兒童嬉戲。男人家戴草帽,穿背心,背把鋤頭,一路尋思。遇人打招呼,言,放水去。圳里水來,將田埂挖開,水白花花流進去,自個吞著口水。見不遠處因水位不足的別人家只能用水車車水,大聲揶揄,難得勞神,夜里會落雨!女人家去菜園,提著菜籃,后面跟著小兒女。深紅的長豆角要趁嫩摘下,醬紫的茄子還只半大,兀青的辣椒掛滿一樹,翹挺的絲瓜末端還綴著黃花。扒開莖葉,從地里找出一個熟透的甜瓜,兒女們爭搶打鬧。女人家尖聲罵,莫搶,還有條黃瓜!不遠處曬太陽的老人喊,洗了再吃,這里搖水。一會,搖井就吱吱呀呀叫起來,用手勒幾下,小孩就往口里塞。
屋場前的池塘邊隔段時間總有女人家用撈網(wǎng)去撿田螺。一撈網(wǎng)下去,用力稍微摁入泥腳,一徑拖到岸邊,提上來往草叢中一倒,接下去又是下一撈網(wǎng)。大家圍過去,先抓順帶被撈上來的小魚蝦,大多是黃懶骨、麻古嫩、旁碧屎,再是大大小小的蚌殼和螺頭,不一會就能裝滿一桶。男人家放完水回轉(zhuǎn),女人家見了會讓其回去燒水準(zhǔn)備剖蚌殼和挑螺頭。那男人會氣惱,言,盡搞空路,吃飯沒事做!旁人笑,討得如此勤快的女子還講空話,小心夜里讓你莫上床。
釣蛤蟆是孩童們最喜歡做的事。左手提蛇皮口袋,右手拿自制的竹釣竿,線頭上拴誘餌。去往稻田中央,站在田埂上反復(fù)挑動釣竿,誘使附近的蛤蟆跳過來吞食。手上一沉,準(zhǔn)是蛤蟆咬住誘餌,須眼到手到,將其扯入袋中,如此反復(fù)。
午飯時節(jié),興許有人家會對火。所謂對火,就是幾人各出物料,互通有無,一起張羅吃食。常幾家人圍滿一大桌,互相敬酒劃拳猜令。多數(shù)人家,午飯也就兩三樣下飯菜,小菜為主,難得見葷腥。有客來,才會上街稱肉買魚,按例都會讓來客多吃,叫做省己待客。
不午睡的時日,飯后女人家就開始串門了。新摘的茴香泡在茶碗里,青翠惹眼,香氣撲鼻,像盛開的小花朵。女人們坐一起,哈哈打不停,茶喝了一盤又一盤,不大工夫凳子腳下茴香梗會丟一地。今天東家,明日西家,主人間或還變戲法般端出連小孩都找不到的零口。
日頭在天上打滾,天氣晴好的季節(jié),會有釣鱔魚的人進屋場。到池塘邊,石縫里,找鱔魚洞。蹲下,用手打出聲響,引誘鱔魚。單車鋼絲做的釣鉤,上面穿著長長的蚯蚓,往洞里伸進去。極度需要耐心,偶爾釣出一條要費半天工夫。小伙伴在一邊圍觀,那些釣出來的鱔魚都個頭巨大,在竹篾簍里盤成幾圈,有很重的腥臊味,花紋有些怕人。
小孩為討長輩歡喜,臨近黃昏去摘取楓楊樹的葉片,加水揉成綠色的汁液,倒在荒園中有蚯蚓活動痕跡的地方,去藥蚯蚓。未幾,蚯蚓會爬滿一地,旁邊早有火鉗伺候,夾往廢舊的水桶中,拿去喂家禽。楓楊樹入夏結(jié)出成串的青翠果實,高低掛滿枝頭,風(fēng)來招搖,沙沙作響。我喜歡在樹下乘涼,任破碎的綠陽光灑在臉上,不花眼睛。
等天色漸晚,田里做事的人收工,出去放牛的孩童們將一條條黃牛水牛牽回,哞哞叫聲不斷?;野椎耐谅飞?,牛拉出一圈圈牛糞,調(diào)皮的同伴過去插上鞭炮點燃,炸得到處都是。
又一個白天過去,屋場的時日習(xí)以為常。
日子掛在老樟樹枝頭
老家將夜幕降臨喚作打毛暗。打毛暗,是當(dāng)空長毛,天色暗下之意吧?好離奇又傳神的隱喻。小孩子最怕打毛暗了,因外頭再好玩,彼時都須歸家用餐,夜晚伙伴們再難聚首。
那時家家戶戶還都備有煤油燈盞,屋場半數(shù)時日停電。入夜,個個窗戶次第亮起來,沒電時就油燈搖曳。有電時光線也只那么亮堂,屋場人買最小瓦數(shù)的燈泡,遇上紅白喜事才會換大白熾燈。整個屋場只有一部黑白電視機,里外三層擠得密密匝匝。我也在當(dāng)中坐著,提前好久占的位子。夏日穿涼鞋,白衣藍褲,頭發(fā)梳得現(xiàn)出梳子印,身上母親幫我打了花露水。
沒電的夜晚其實更熱鬧。大人們站在屋場前面的水塘邊,稱之為門前的地方閑聊。現(xiàn)場最起勁的人,一個稱天師,一個稱地師。地師言,嚯,下晝看見的那頭牛力氣真大!還未說完,天師就搭話,牛勁大,總比不過拖拉機。天師地師一碰頭,其他人就只有聽的份了。有時兩人一唱一和,好比說相聲,死人都能講活。有時相互質(zhì)疑抬杠,老家一帶叫拵(cún)人,打頂板。拵是方言,頂、按壓之意。土話形容說話不饒人,就說能把人拵到壁上,用鍋鏟才能鏟下來。
圍著水塘滿是柳樹等喜水植物,有灌木入夏會長出白色的球狀花,風(fēng)來暗香襲人。小伙伴們手拿蒲扇,四處追趕流螢,裝到隨身攜帶的玻璃瓶里,做成一盞小燈。或是做游戲,騎馬斗架,嬉鬧喧嘩。小妹子要安靜些,牽手慢走,悄悄說話。月亮在天上掛著,倒映在水塘里,被哪家女子夜里漿洗衣裳的棒槌,聲聲擊碎。
人們陸陸續(xù)續(xù)回屋去,燈盞就掛在門框上,周邊熏得漆黑。坐下來抽紙煙,就著燈盞點火,順便撥亮燈芯,屋里又明亮許多。有人上門,女人家泡上茴香茶,對坐著聊田里“功夫”,今年的收成。人數(shù)夠,興致高,就打牌,輸家鉆桌子,戴草帽。拖板鞋穿在手上,腳一蹬,腰一直,就鉆了過去,往來迅疾。草帽新舊戴上好幾頂,旁觀者大笑,這樣下去會生出癩子來。要么畫烏龜,寫上輸家名姓,圈著畫上頭腳,互相逗趣。
屋場旁田埂上還有人在穿梭,趁著月色打農(nóng)藥,下肥料。用燈盞照魚的,遠遠一點光星火飄搖。打手電照蛤蟆的,提著蛇皮袋,不時咳嗽幾聲。有生人路過屋場,各家的狗叫喚尾隨,屋場人出聲制止,那生人忙道謝,匆匆離去。屋里有老人家在哄小孩入睡,見窗臺上有大黃貓爬過,嚇道,莫哭,有老貓兒!繼而又唱,昂,昂,昂,我屋里要困覺的小兒郎!
偶爾某家請人來唱評戲說書,老少男女坐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說唱的是傳統(tǒng)老段,《薛仁貴征西》《呼延慶掛帥》《楊家將》《隋唐演義》等。祖父讓我坐在一旁矮凳上,他雙目緊閉,兩手抱著后腦勺,蹺二郎腿,木椅往后靠,鼻子里哼出聲來。我見那唱評人,手抱木琵琶,是個盲人,油燈下表情似笑非笑,神采透亮。那時的價碼,主家出一升米,聽評者出錢兩角,直唱到午夜三更。我聽不出所以然,很快伏在祖父身上睡著。他背我回去,耷拉在腳上的鞋子半路掉下一只,第二天才尋到。整晚新夢不斷,耳邊嘈嘈切切。
小孩平素玩耍到九十點鐘,會自己回家,以免大人責(zé)罵。是時屋場里的青年男女外出看露天電影剛好回轉(zhuǎn),說起外頭某妹子模樣佳,某伢子身手好,一路嬉笑,放肆地搖自行車鈴,約定明日再去別處。半大孩童們徒自艷羨,只恨自己不能性急長大。
我家住屋場后西廂房里,從門前回去須經(jīng)過陰森的祖屋。我一個人,也不驚怕,用小刀在紅石墻上劃刻,火石電光,照亮歸途。聽到不遠處老樟樹枝頭貓公鳥叫得凄切,灶機子在墻角狂鳴,睡在床上,心跳不止。
屋場外,水田映月,蛙聲隨風(fēng)。蛤蟆叫,好困覺,屋場終是靜靜睡著。一天悄然到頭,正如屋場人言,日子飛過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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